留得枯荷听散曲——重游桂湖读*峨
文/古春晓
一
红楼梦中人——画船游桂湖:
“池塘一夜秋风冷,吹散芰荷红玉影。”宝黛二人触景生情,观荷对白各表心境。
宝玉道:“这些破荷叶可恨,怎么还不叫人来拔去。”黛玉道:“我最不喜欢李义山的诗,只喜他这一句‘留得残荷听雨声’,偏你们又不留着残荷了。”宝玉道:“果然好句,以后咱们就别叫人拔去了。”
原来这是八七版电视连续剧《红楼梦》的一幕场景,外景拍摄地就在新都桂湖。
电视连续剧《红楼梦》剧照
而桂湖真正的女主角当是著名的“杨夫人”*峨,当年这位“留守才女”孤居的榴阁比潇湘馆冷清多了。笔者以为,李商隐这首《宿骆氏亭寄怀崔雍崔衮》更适合表达*才人的“秋阴”心境:
竹坞无尘水槛清,相思迢递隔重城。
秋阴不散霜飞晚,留得枯荷听雨声。
原来李诗原句是“枯荷”而不是“残荷”,由此引发的考辨只能是仁者见“人”,智者见“字”。或是曹雪芹有意改之,或许“残”字更符合林黛玉的性情和大观园的衰象。
如果将李诗开头二字改成“榴阁”,不就是一首*峨版的“桂湖枯荷听雨声”吗?川滇“隔重城”,相思“杨状元”。*峨这首散曲小令代表作《*莺儿·雨中遣怀》,同样是雨打残花:
积雨酿轻寒,看繁花树树残,泥途满眼登临倦。云山几盘,江流几湾,天涯极目空肠断。寄书难,无情征雁,飞不到滇南。
这首*曲近似于词的雅炼,这种“曲带词味”的风格正是明代散曲的重要特征(杨升庵曲作更为明显),也就是引起后世争议的明人“词曲不分”现象。而词与曲的区别之一就是“词敛而曲放”,所以元曲的典型风格就是“北曲”的粗犷豪放。
那么对诗来讲就更加要求含蓄收敛,像*峨这首著名的七律《寄外》——“曰归曰归愁岁暮,其雨其雨怨朝阳”,就显得过于直白暴露。因而专家学者对《寄外》的诗学评价并不高,但是普遍肯定*峨作为明代女散曲家的文学地位。
而这首并不代表*峨水平的《寄外》之所以流行,是因为毛泽东主席在年3月成都会议期间亲自选编了一本《诗词若干首——唐宋明诗人咏四川》,其中收录*峨惟一一首诗就是《寄外》:“雁飞曾不到衡阳,锦字何由寄永昌?三春花柳妾薄命,六诏风烟君断肠……”
当然不只是受“毛主编”推崇的影响,*峨作为女散曲家的文学地位不被彰显似另有隐曲,笔者在早前一篇随笔文章中已有所解读。这就是去秋撰写的《*峨:爱上一个不回家的人——重游桂湖读杨升庵夫妇散曲》。
二
丁酉中秋节,正值“四川省首批十大历史文化名人”揭晓不久,笔者兴致所至造访新都桂湖。不料:有心丹桂花已谢,无意枯荷却关情。
无论赏桂与观荷,桂湖双双皆名胜。作为一座著名的名人纪念公园,这个“桂”字非杨升庵莫属:“折桂”一词就是指夺冠登科、状元及第、天下第一,尤桂林一枝。
然而作为桂湖女主,“大明才女”*峨似有被低估之嫌。同样豪门出生,同样才人出名,双双桂湖成亲,双双曲坛留名,应当用“两桂当庭,双桂联芳”并称二人才对。本来中国古典园林在植株配置上就讲究谐音喻意,常常以两株桂花对植,以双桂象征双贵。
桂湖公园*峨馆
当然桂湖升庵祠也确实为“杨夫人”单立了一间“*峨馆”,门上有联曰:
盼不到迁客来归,白象金鸡相思万里;
莫便伤才人命薄,红榴丹桂各有千秋。
由清人梁正麟题写的这幅对联表达了对女馆主与男堂主夫妻命运的“终极关怀”:一代才女*峨用整整一生去等候“一个不回家的人”。
而迁客杨升庵同样也在多首诗词曲中反复吟叹:“千里有家归未得,可怜长作滇南客。”
桂湖升庵祠后门门眉上那块“一半勾留”四字匾额,似乎在暗喻杨升庵的另一半人生——“一半勾留是滇池”。而另一座升庵祠就座落在昆明西山山麓、滇池之滨的高峣村,有对联与桂湖相呼应:
俎豆千秋,溯前辈流风未远;
湖山一桁,比新都乡景如何。
桂湖最早为官驿“南亭”,如果说杨升庵生在北京(前半生做官),死在云南(后半生流放),那么桂湖只是他人生的一处驿站。
而*峨从遂州嫁入杨家,留守榴阁,终老新都,桂湖才是她的“全部勾留”。荷花一季,人生一世,根深根发、花开花落、叶碧叶枯尽在桂湖,尽在桂湖荷塘。这是*峨的《罗江怨.阁情》四首之一:
空庭月影斜,东方亮也。金鸡惊散枕边蝶。长亭十里,阳关三叠。相思相见何年月?泪流襟上血,愁穿心上结。鸳鸯被冷雕鞍热。
这位遂州女子的“榴阁残梦”,亦有红楼女子“残荷听雨”之人生况味:“枯荷露重时闻滴,君梦不来谁阻隔?”
说来也巧,真是无独有偶,笔者在不到一年时间里两次“花事”游访,所到两地正好与*峨生死相“莲”:从去秋新都之“枯荷”,到今夏遂宁之“红荷”。两地观荷,一荣一枯,皆可用李商隐的《赠荷花》来形容:
*峨古镇之夏荷——“惟有绿荷红菡萏,卷舒开合任天真。”
新都桂湖之秋荷——“此花此叶常相映,翠减红衰愁杀人。”
三
荷花被誉为“花之君子”,在文学作品中常用来象征品格情操的高洁。而对于*峨所谓“娴于女道”的忠贞贤善,遂宁、新都县志多按封建纲常标准美誉其德。而作为明代著名女散曲家,*峨却没有获得相应的“文学牌位”,只是家乡“*峨古镇”象征性地为她立了一座“贞洁牌坊”。
*峨古镇牌坊
而对于杨升庵后来在云南另纳两妾,历代评家特别是四川地方多避圣人之讳而加以回护。实际上这一对被后世广为称颂的“状元夫妻”只存在“半生缘”,而*峨却对杨升庵用尽了“一世情”。
或许正是这种回避恰恰掩盖了女散曲家*峨的文学光芒,因为真正代表*曲最高成就的,恰恰是后来那些对杨升庵“发飚”的散曲作品。后者被认为最接近元曲(北曲)本色,最能体现*峨曲作的独特风格和创作水平。
也就是说,*峨的散曲创作明显分为两个阶段,前后对比曲风变化十分明显。前阶段“凄清温婉”:一样相思,两处离愁。妻子“闺怨”,丈夫“归怨”,双方寄答往来互诉离情“归愿”。
然而郁积多年离愁别恨的*峨,终因丈夫纳妾而深感失望和悲切。心态变化导致曲风大变,后阶段曲作主要“宣泄”怨恨:从相思到相怼,从雅致到泼辣,整体呈现出酣畅旷放甚至嘲讽戏谑的曲风。如《皂罗袍》最后一句“你成双丢得咱孤另”,可以看出杨升庵已另纳新人。
《折桂令》首句即表明“寄与他三负心那个乔人”,接着连用五个排比加以数落:“不念我病榻连宵,不念我瘴海愁春,不念我剩枕闲衾,不念我乱山空馆,不念我寡宿孤辰。茶不茶,饭不饭,全无风韵;死不死,活不活,有甚精神……”
著名文史学家刘大杰先生《中国文学发展史》称:“*峨的散曲,畅酣泼辣处胜于杨慎。”如《雁儿落带得胜令》这首抒愤之作:
俺也曾娇滴滴徘徊在兰麝房。俺也曾香馥馥绸缪在鲛绡帐。俺也曾颤巍巍攀他在手掌儿中。俺也曾意悬悬阁他在心窝儿上。
谁承望,忽剌剌金弹打鸳鸯,支楞楞瑶琴别凤凰。我这里冷清清独守莺花寨,他那里笑吟吟相和鱼水乡。难当,小贱才假莺莺的娇模样。休忙,老虔婆恶狠狠做一场!
这首带过曲最能体现元曲(北曲)的基本特质与审美特征。上半片回顾得宠时的幸福,千娇百媚;下半片迸泄失意后的怨愤,讽刺挖苦,数落谩骂。正是*峨后期这类散曲作品,因呈现出与元曲(北曲)疏放旷达相近的审美特征而获得较高评价。赵义山教授《明清散曲史》称:“*峨散曲主要倾向偏于质朴本色之美。”
四
然而要深入解析*峨的散曲作品,就得了解杨升庵在云南的真实生活背景。杨升庵最初流放地永昌卫(现云南保山)就在哀牢山下的澜沧江边。实际上由傣语转译的“哀牢”二字是“酒气”的意思,这正代表了杨升庵在云南生活的另一面,相对宽松的环境给杨升庵提供了“纵酒自放”消遣愁怀的自由空间。
而*峨留守的新都榴阁才是真正的“哀牢”——闺门肃穆,谨守妇道,只能将一腔情愫付诸笔端,倾洒曲作。*峨非常明白杨升庵冷落自己的原因:“金杯美酒苦留他,锦帐罗帷不恋咱。”后期诗作《寄升庵》暗讽其“寻花问柳”:“闻道滇南花草鲜,输君日日醉花前”;“郎君自是无归计,何处青山不杜鹃”。
明代文人对杨升庵的“自放”行为多有开脱辨护,一般将其解释为“自污避祸”。因为杨升庵流放云南后,对他记恨太深的明世宗“意不能忘”,多次询问其“在滇云何”而欲加之罪。于是杨升庵为自保故作放诞,佯狂避世,以表面的颓废来应对朝中*治的险恶。
杨升庵的行为虽有远祸全身之辨,但后世对其“自污自放”仍多有诟病。如果站在女性主义批评的立场,这显然又对妻子*峨不公平。而*峨自身“无出”的客观原因,则最终导致了爱情悲剧的发生。
*峨在新婚燕尔之际作有一首《庭榴》:“朵朵如霞明照眼,晚凉相对更相宜。”石榴因籽粒众多,寓意子嗣繁衍,*峨借此向丈夫表达了炽热纯真的爱情。然而非常遗憾、非常无奈、非常值得同情*峨、也非常可以理解杨升庵的正是“子嗣”二字。
由于正室王夫人早逝,其子早夭,32岁的杨升庵紧接着“续弦”22岁的*峨。二人婚后在京同衾共枕恩爱五年,世人多用“尚书女儿知府妹,宰相媳妇状元妻”来称羡这对“豪门联姻”。然而官场得意的杨升庵却总是家庭失意,望子心切却福运不济。
实际上杨升庵初到云南一年后,借回家看望病中父亲之际,还将*峨接往云南一起生活了近三年。年夫妻二人回新都料理父亲后事,然后杨升庵便只身返滇,留下*峨独守空房30多年。作为留守妇女“守活寡”,*峨的“女性生涯”远比杨升庵的“男儿天涯”更具悲剧性。
*峨塑像
自身“无出”而独守榴阁的*峨,实际上后半生处于“失偶”状态。本来“并蒂莲”在文学作品中象征美好爱情,但由于荷藕又与配偶的“偶”谐音,因而秋后藕被采走又比喻“失偶”。如元代散曲家刘秉忠始创的自度曲《干荷叶》八首,就是用枯荷意象的内涵来咏叹失意之人:
干荷叶,色苍苍,老柄风摇荡,减了清香越添*,都因昨夜一场霜,寂寞在秋江上。
干荷叶,映着枯蒲,折柄难擎露。藕丝无,倩风浮,待擎无力不乘珠,难宿滩头鹭。
“干荷叶”在金元土语中即为“失偶”之意,刘秉忠将此作为开头句式的自度曲牌,又名“翠盘秋”。其著名散曲作品《南吕.干荷叶》八首,就是对富有悲剧感的枯荷意象的俚俗化通俗化表达,而元曲(北曲)的基本特征之一就是“以俗为美”。读此曲一方面可以领略以散曲形式叹咏情事的俚俗化风格,一方面可以深切感受到女散曲家*峨的“失意”之悲。
五
李商隐《夜冷》:“西亭翠被余香薄,一夜将愁向败荷。”
咏叹离愁别恨是李商隐诗歌的重要母题,这是缘于诗人自身*治“失利”和婚姻“失偶”的双重失意。难言之痛,至闷之情,郁结中怀,发为诗句。于是李商隐常借景于秋荷,寓情于衰飒:“露如微霰下前池,风过回塘万木悲。浮世本来多聚散,红蕖何事亦离披。”红蕖即指荷花,离披即散垂貌。
从《诗经》、《楚辞》到盛唐诗坛,诗人笔下的荷花之美皆为鲜美、清美、纯美、高美之意象。诗至晚唐,李商隐凭借自身忧郁质的审美感触,创造性地将“枯荷”意象纳入诗歌审美领域,寻求到了一种新的创造“衰美”意象的审美方式,这就是枯荷意象的悲凉化。
在李商隐之后,枯荷意象并未被更多文人所接受。直到元代诗人刘秉忠散曲作品《南吕.干荷叶》的出现,才又一次发展和丰富了李商隐枯荷意象的悲凉感,并开创了荷花意象由高雅向俚俗化方向转化的先例。
《红楼梦》中的荷花审美具有衰飒哀感的特点,明显受到李商隐枯荷意象的影响。同样是以桂湖枯荷为背景,中秋之夜史湘云和林黛玉在凹晶馆联句对诗的场景也在这里拍摄。这就是著名的红楼谶诗:“寒塘渡鹤影(湘云),冷月葬花*(黛玉)”。更为无常和吊诡的是,林黛玉的扮演者陈晓旭自个儿也在桂湖“一语成谶”,不幸红顔薄命。
而男主“宝哥哥”欧阳奋强就住在成都,当年桂湖一幕被“林妹妹”留住的残荷,或许年年都会勾起“人面不知何处去”的叹谓。
入戏出戏,戏里戏外,今人古人,还有李清照的“红藕香残玉簟秋……花自飘零水自流”。《一剪梅》的“一种相思,两处闲愁”,恰如“曲中李易安”*峨与杨升庵的川滇“锦书”:
桂湖《寄外》:雁飞曾不到滇南,锦字何由寄永昌;
滇池《寄内》:易求海上琼枝树,难得闺中锦字书。
可叹杨状元真是“屋漏偏逢连夜雨”:前妻母子双亡,二婚又遇不育,欲得子嗣连纳二妾。不料杨升庵年届70再遭失子之痛,22岁的儿子杨同仁不幸在泸州中暑暴卒。两妾所生三子最后独存杨宁仁一子,状元宿命真是令人唏嘘!
“华颠未归,几三十稔,得古今奇谪。”年7月,72岁的杨升庵卒于云南永昌戍所,真正流放终身。
杨升庵与*峨塑像
“爱上一个不回家的人,等待一扇不开启的门……”留守妇女*峨终于等到了“迁客来归”,并将扶灵回家的“庶子”杨宁仁视如己出,抚教成人,以续杨门香火。
*峨晚年悉心培养“抚子”杨有仁(杨升庵堂弟杨慥之子),成就了杨门第四代进士,以延杨氏文脉。
“落红不是无情物,化作春泥更护花。”正如《暗香》唱道:“让心在灿烂中死去,让爱在灰烬里重生。”
桂湖留散曲,枯荷听雨声。到底是李商隐的“枯荷”,还是林黛玉的“残荷”?
枯字对应一个荣字,意味自然衰竭;
残字对应一个全字,似有外力摧折。
“枯荷”经历了时光;“残荷”经历了风雨。
这便是*峨的桂湖——桂湖的*峨。
一花一季:生如“夏荷”之灿烂;
一生一世:死如“秋荷”之静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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注:本文题图为作者摄影,正文配图皆为网图
作者简介古春晓国家建设部《建设科技》杂志前主编,现退休居成都。曾任《四川经济日报》副刊部主任和《巴蜀周末》主编,四川省报纸副刊研究会副秘书长。有诗作发表于《四川文学》、《星星诗刊》、《青年作家》、《四川日报》、《成都晚报》等报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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